在野

张新杰刚下飞机就一脸苦恼。

“怎么了？”肖时钦侧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位战术大师一直在看手机。

“比预计的晚了点儿。”

肖时钦微微挑眉：“我们才刚落地，你就开始担心了？”

“对。”张新杰的表情很严肃，“为了赶上队里的进度，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呃……”肖时钦失笑道，“我知道，但不管你落下了什么工作，韩队都会补上的。我们在瑞士的时候，他们肯定也没放松训练。”

“确实如此。”张新杰扶了扶眼镜，“但无论如何，为了不拖累霸图，我还是要继续努力。”

“你……”张新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肖时钦在他身后无语摇头："你已经在一个国家级别的队伍里和世界上最优秀的职业选手一起训练好几个月了！你怎么可能拖累一支队伍？”

他们在航空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中安静下来，十四人陆续下了飞机。走到出口时，叶修转身面对他们，神情严肃：“咱们的旅途终于结束了，我也能好好休息了。下个赛季祝大家都好运啊，你们每场比赛我都会看的。”

“闭嘴吧你！”张佳乐怒推叶修肩膀，“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张臭脸了，滚滚滚！”

“真没礼貌啊。”叶修故作伤心，“我尽心尽力培养你们这么久，你就这么报答我啊？”

“你都干什么了？”黄少天吐吐舌头，“你说你都干什么了？从第一天开始你就让大家自己看录像研究。除了嘲讽其他人你什么都没干啊！世邀赛这么久，你一场比赛都没打。说真的，你怎么还在国家队啊？！”

“难道不是因为我的存在就足够有震慑力了吗？”叶修双手抱在胸前，“再说了，你真的想听我再给你讲一遍多年来我是怎么在职业联赛里悉心‘教育’你们的吗？”

“别了。”楚云秀向前一步，“大家都累得要死，还是让我们在转机前好好休息吧。”

此话得到一片赞同。职业选手们把随身行李都放在一起，有的人起身去上厕所。

“我们真的回来了啊。”方锐看着机场里熟悉的汉字，长呼出一口气。

“队长队长，”黄少天碰了碰喻文州，“我们什么时候转机？”

“应该是一点半，”喻文州看了眼手机，“在办理登机之前还有些时间，你想去逛逛吗？”

黄少天表情一亮：“我们去找吃的吧！北京应该有很多广州没有的特色美食，王杰希他肯定清楚！王杰希，王杰希！”

“我听见了。”王杰希无语，“我是住在北京，但这不代表我很了解北京机场。我也不用和你们一块儿去办下一趟儿航班的值机，自己逛去吧。”

另一边，方锐问苏沐橙：“老板娘是不是要来接我们？”

“应该是，”苏沐橙点头，“叶修说他在起飞前和果果联系过。要回家了，高兴吗？”

“那可不！”方锐哼了一声，“我现在就想躺在床上大睡特睡，直接睡他喵个20个小时了。”

苏沐橙捂着嘴笑起来。不远处，唐昊和孙翔正聊得起劲儿。

“副队，”张佳乐走向张新杰。

“孙哲平要来接你？”霸图的副队长想起来，对方曾提到过不打算和他一同回青岛，于是他如此问到。

“对，”张佳乐点点头，“我下周就回去啦。”

“好，”张新杰亦点头，“最近行程比较紧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这话不应该是我跟你说吗？好好休息。”

“我知道，但我还有很多工作。”

张佳乐留给张新杰一个同情的眼神，随后跟着王杰希走向机场出口。张新杰轻轻叹口气，拨开了眼前的碎发。

要转机的其他几位国家队队员在过海关与托运行李的间隙小声交谈着，从最近的新闻扯到流行音乐，又扯到家长里短五花八门的八卦。张新杰保持沉默，只是听着其他人聊天。

所有人过完安检之后已经半夜一点多了。他的下一趟飞机在两点十五。考虑到大约一个半小时的飞行时间，他落地青岛时应近凌晨四点了。受时差影响，他仍按照瑞士时间安排作息。也就是说，现在对他而言还是晚上九点。他在飞机上小睡了一会儿，但这并不足以弥补缺失的一整夜睡眠。

为了把时差倒过来，他要在第二天晚上前一直保持清醒，也就是整整24个小时不休息。他应该能做到……吧？好在全中国都以北京时间为准，国内旅行不需要倒时差。

他列了一份简单的时间表，规划了回去之后要做的事情。组织训练、复盘比赛视频，还有很多很多。张新杰感到微微有些头疼，但他没有理会这轻微的晕眩感。他必须集中注意力。

当然，表面上他还是那个冷静得体的张新杰。他把行李留给苏沐橙看管，逛了逛几家免税店，但并没有看中什么。

“张新杰？”

他转身，看见虚空队长朝他走来：“你怎么在这？”

“北京机场就这么大。”张新杰强调，李轩笑了笑。

“哈哈，好吧。我刚看你有点没精神，还好吗？”

张新杰眨了眨眼：“我没事，不用担心。”

两人同行走了一段儿，礼貌性地聊了几句。李轩没多久就走了，他的飞机比张新杰的早一些。与他分开后，张新杰继续在机场徘徊，念及在霸图的工作，他一时间思绪纷飞。

这种事情不常发生。毕竟，往年这时候他已经回到霸图，在日程表里排满训练和与韩文清的讨论。他有些想念他的队长——这个念头，近些日子常常在他心头徘徊。

韩文清一直与他并肩。如果不是被这执着所感染，张新杰也许不能坚持到现在。从第四赛季起，他们就作为队长和副队长，一同度过如流水般匆匆逝去的光阴。

他散漫的想法被口袋里手机的提示音打断。苏沐橙在国家队群聊里发来消息，说他们要走了，让张新杰回来拿他自己的行李。

张新杰迅速地回消息表示感谢，然后在机场通过地图指示尽快找到了返回的路。他回到原处，苏沐橙向他挥手告别，随后与叶修方锐一同登上回杭州的飞机。

张新杰再次确认时间时已经两点零四了，剩下的时间想再做点什么都不太可能，他决定直接去登机口候机。没过多久就开始登机了，他在排队时给韩文清发了条消息，说他回青岛航班即将起飞。韩文清的回复得很快："一路平安。"

一个半小时的航程并不漫长。落地后，张新杰尽快下了飞机，韩文清在短信里说他人已经到机场了，还叫了回霸图的车。张新杰随着人流走向出口，在转盘上找到他的行李，也在人群中找到了韩文清：本地荣耀战队的当家选手出现在机场自然会引起轻微的骚动，韩文清正被几个粉丝团团包围。张新杰发现他后加快了脚步，韩文清与他隔着人群四目相对，表情不自觉柔和下来。

“新杰，”韩文清打了个招呼，“路上顺利吗？”

“一切正常，”张新杰叹口气，“但我还没倒好时差。”

两人一同离开机场。在青岛的夜风中，张新杰打了个寒颤。韩文清瞥了他一眼，随后示意司机开后备箱帮张新杰放行李。

“你在飞机上睡了吗？”韩文清注意到他的副队长脸上满是掩不住的倦意。

“一小会儿，我本来打算多睡会儿的。”

张副队明显精神涣散，坐姿也不像往常那般板正。韩文清看了他一眼，有些担心。最终他放弃了副驾驶，和张新杰一起坐在后排。

“队里怎么样？”张新杰把外套拉链往上拉了拉，他半张脸埋在织物后，声音有些发闷。

“都挺好的。”韩文清调高车内空调的温度，“我们还要开一个半小时。”

“好。”张新杰后靠椅背，放松下来，“抱歉。”

为什么而道歉？那一瞬间韩文清想问他，但没有开口：他其实知道答案。

“你不用道歉。”韩文清摇头，“没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

接下来一路上都很安静。韩文清看向车窗，霓虹灯寂寞地倒映在玻璃上，张新杰的影子因此模糊不清。

当他们到达霸图俱乐部楼下时，已经是凌晨四点——也就是张新杰当前生物钟的晚九点。考虑到他在返程的飞机上被人闹醒好几次，并没有睡好，他的状态确实不太适合熬夜。

“你应该去睡会儿。”韩文清刻意将声音放轻，他不希望在空荡的走廊里产生回声。

张新杰打开会议室的灯，骤然亮起的房间刺得他不禁皱了皱眉。他在桌边坐下，掏出背包里的笔记本电脑。目前他的重点是制定训练计划，尝试将他从其他国家的职业选手那里学到的一些新战术加以运用。房间内很安静，只有键盘声不停。

 

清晨悄然到来，金色的晨光透过拉开的窗帘照进房间中。韩文清推开门时发现张新杰已经睡着，笔还握在手里。韩文清的神色不自觉柔和了些，走上前看看他写了什么。

张新杰的笔记一如既往，简洁明了，主要记录了在下个赛季中可以尝试的几种战术。韩文清翻过一页，发现身边的副队长仍有些发抖。会议室内有些冷，韩文清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了对方的肩上。

韩文清的外套像毯子一样盖在张新杰背上，张新杰略微动了动，头枕在胳膊上。韩文清离开了会议室，打算等他醒来后为他准备一份早餐。考虑到张新杰偏好的食物，韩文清端来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和几个馒头。

他端着一份早饭回到会议室，几个队员在路上看见他，眼神都有些疑惑。韩文清点头致意，与他们擦肩而过，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将早餐带进会议室。大多数人并没有注意到张新杰没有在饭堂吃早饭——他们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副队在昨晚已经回来了。

韩文清几分钟后回到会议室，他挪开张新杰的笔记本，将餐盘放在桌上。张新杰睡得昏沉，手上的笔都抓不住了，韩文清将笔轻轻从他手中抽出来摆好，之后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最后还伸手摘下了他的眼镜，收好后放在笔记本上。

片刻后他就离开了，还有许多日常的工作在等待他。如果有队员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事，一定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的，他们的队长也拥有人类的感情，在照顾他的副队时，他也会流露出温情，只是这温柔仅仅属于张新杰。

因此没有人能看见。

也就无人知晓。

甚至张新杰也不知道，他过了一会儿才醒来，瞳孔尚未聚焦，眼前一片模糊，尽管如此他也认出了这里并非自己卧室。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睡着了。他原本在写东西，但现在笔和笔记本都不在原位，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盘早餐。

张新杰四处摸索着寻找他的眼镜，摸到了熟悉的镜框后将其戴上。他的笔记本就放在眼镜下面，笔也在旁边。放在桌子另一边的早饭仍在冒着热气，显然刚刚来过的人还没离开太久。

太不应该了，张新杰想。他把早饭盘挪到面前，尝了一口，一下回想起每天有队内食堂吃的生活是何等幸福。

他坐直身子，有什么东西立刻从他肩上滑了下来。是一件队服外套，张新杰赶紧把它捡了起来。不是他自己的，他的衣服还收在行李箱里，况且这件外套对他来说太大了。他把外套搭回了肩上，随后才意识到：这是韩队的……

张新杰在心里提醒自己：等会把衣服记得还回去。既然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回了霸图，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那么是谁送来的早餐，就显而易见了。张新杰嘴角微弯，不慌不忙地吃完早饭，然后去食堂还托盘。

他还是有些疲惫，但在返回会议室后仍放任自己沉浸在工作中。一直到中午他都没有休息过，不停地复盘比赛视频、记笔记。他站起来准备离开会议室去吃午饭时，才隐约觉得有些头晕。

他前往食堂，一路上与碰到的工作人员打招呼。他很快打了一份饭菜，并找位子坐了下来，准备吃饭。过了一会儿，有人在他对面放下餐盘。他抬起头，与韩文清对视。

“队长——”张新杰突然意识到他还穿着韩文清的外套，双眼闪过一丝慌乱。怪不得路上碰到的工作人员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不过韩文清的重点似乎不是这个。

“先吃饭。”韩文清打断了他，他清楚张新杰一向习惯先吃饭再处理其他事。

一时间，这张桌上只有碗筷相碰撞的声音。张新杰放下擦嘴的纸巾后，韩文清向前靠了一些，手背抵住对方的额头。“你发烧了。”他说，语气一如往常的不容辩驳，“你上午还有再休息过吗？”

张新杰张张嘴却没说什么，最后还是承认了。

“没有。”他叹气，“手头的工作还剩很多。”

两人归还餐盘后回到走廊上。当张新杰准备再次打开会议室的门时，韩文清伸手阻止他：“好好休息。”

“但是——”

“工作的事可以晚点再说，但身体不行。”

张新杰轻轻叹了口气，终于选择让步。“好吧。”他转身走向自己房间。

他现在感觉头更疼了，一开始以为只是倒时差的小毛病，但如果连韩文清都注意到他的体温不太对劲，那肯定是发烧了。

一生病，接下来几天他都没法正常工作，那也就意味着……

“别多想。”韩文清再次打断张新杰的想法。

张新杰看向他的眼神有点惊讶。

“我认识你七年了。”韩文清叹气，跟他一起进了房间，“你真以为我猜不到你在想什么吗？”

“……你说得对。”张新杰勉强笑了一下，他头疼越发严重了。

这七年搭档可不是白当的。

韩文清有些局促地站在旁边，他看着张新杰爬上床，盖好被子。随后他再次伸手摸张新杰的额头，另一只手则摸着自己的，试图对比两人的体温。

张新杰配合地靠上去。当他的队长把手抽回时，他感受到一种难言的、微妙的失望。沉默几分钟后，睡意汹涌袭来。他强撑了几天，此时终于任疲倦如潮水浸没他的身体。

韩文清起身准备离开时，他听见身旁窸窸窣窣的织物摩擦声，有什么压住了他的手腕。他转过身，发现张新杰并没有醒来，“别走。”他喃喃道，松开了些许，手指却微微用力。

房间角落的时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两点，韩文清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在今天只是周六，没有多少工作要做。他轻轻地拨开张新杰的手指，搬来放在房间里的椅子，坐到他副队长的床边。

坐下后他伸出手，几乎在瞬间，张新杰就无意识抓住了他的胳膊。韩文清松了口气，另一只手替张新杰摘下眼镜时，难得表现出几分柔软。

失去了眼镜的遮挡，张新杰的疲惫一览无余：黑眼圈，比往常更加凌乱的头发。如果有人曾认为这位副队长不像人类，现在也肯定会承认他因不常表现出的脆弱而有了几分“人味儿”。

韩文清罕见地产生了某种保护欲。

张新杰需要他保护吗？他不确定。也许傲慢自大的看客会对他贬低讽刺，也许不怀好意的路人会尝试窥探他的隐私。韩文清不希望他被这些琐事打扰。说到底，张新杰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们之间的关系稳固而坚定，两人从未对此有过质疑。他们也几乎是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人。彼此照顾已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张新杰开会时习惯多带一瓶水，韩文清也总是替对方拿上笔记本。这些小事从未被点明，但常常被执行。

韩文清的手抚过张新杰的侧脸，刚刚所有的谨慎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反正他的副队长又不会被吓到从床上跳起来，有什么关系呢？他动了下胳膊，张新杰轻哼了一声。

“我哪儿也不去。”他低声说，“新杰。”

张新杰靠近了一些，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把自己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韩文清想，能看到他卸下防备，这就很好……

只能因为信任。

是信任，让张新杰不介意在他的队长面前展露这一面。不然他一定会继续工作，直到晕倒在办公桌前。韩文清摇了摇头，甩开这个念头。他正在好好休息，这才是最重要的。

 

张新杰再次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他环顾房间，虽然没戴眼镜，视野不甚清晰，但他还是能认出坐在他床边的人。

“队长？”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你该不会一直都在这里吧？”

“我还是做了一些工作的。”韩文清如是答道，张新杰松了一口气。

他起来得太急，以至于隐隐发作的头疼又再次袭来，张新杰忍不住用手按住太阳穴。

“别乱动。”韩文清连忙扶稳他，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让他靠着自己。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张新杰闭了闭眼，头疼稍微缓和了些，“看来我想错了。”

“你又不是超人。”韩文清递给他一瓶水，“照顾好自己。”

张新杰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但霸图的工作也很重要，我不希望我一个人拖慢了全队的节奏。”

“新杰，队伍里没有谁比你更能干了。况且你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韩文清用手转过张新杰的头与他对视，张新杰大脑有一瞬间空白。他张嘴想要反驳，却再次被韩文清打断。

“新杰。”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仍不容置疑。张新杰知道他该退让了，毕竟韩文清也是为了他好。他微微仰起头，他的嘴唇轻轻擦过韩文清的嘴唇。

“我知道了。”张新杰紧紧靠在韩文清身旁，叹气道。

“嗯。总归还有明天。”韩文清的手划过张新杰腰间，“今天好好休息。”

还有明天……张新杰在心里默念。或许在韩文清面前，他不必保持坚强。至少在今天，他可以表露他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