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

1.

实际上，张新杰刚入队的时候与大家磨合得并不顺利。霸图是一支风格过于鲜明的队伍，而张新杰也是一位个人风格鲜明的选手，偏偏二者又不尽相同，因此注定了这会是一条困难重重的道路。

矛盾在三赛季夏休时达到了巅峰，彼时石不转上一任操作者刚刚退役，这个决定是他本人在三赛季季后赛开始时做下的，于是张新杰作为当时训练营里的最优秀的牧师选手，被训练营的负责人推荐到队里，韩文清看过一次他在训练营的比赛就敲定他为石不转的下一任继承人。整个夏休期间，队伍里一大半人都留在了俱乐部，为即将到来的下赛季做准备。

打过一周对内分组对抗赛后，张新杰便意识到了自己与霸图其他人节奏上的脱节，并非操作或对局势的理解不到位，而是习惯的节奏的差别。霸图是的风格一贯强硬，战斗从来都是快节奏抢攻，因而一定程度上缺乏战术及节奏上的灵活性，张新杰却更习惯于慢节奏的阵地式阵型，稳步环环相扣地向对方施压，如此一来双方便拉开了距离。在团队作战中，最不应该脱离团队的就是牧师或守护天使一类的辅助类角色——任何其他职业，在离开团队后都有机会单独创造价值，但无法与队伍取得联系的治疗就只能成为活靶子。

磨合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张新杰在心里叹了口气。

在复盘会议上，当韩文清复盘讲到此处时，除了指出他不该脱节外，也未多做任何评价。张新杰当时只是简单地承认了错误，在会议后留下来又试图向韩文清解释，然而听起来太像是在为自己辩解，韩文清越听越火大，让他滚，想清楚了再来。

当夜，他难得失眠。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张新杰觉得自己并不完全是错的，如果让他再次面对那样的局势做出判断，他仍然会做出同样的决策。与此同时他也明白，韩文清所指出的问题会一直存在，因为这里是霸图，即便重来一次，其他人也会做出同样的决策。他不愿意改变他的风格，也同样不可能让韩文清和整个霸图来做出这个改变。

问题并不是保守风格本身，而是这样的保守不适合霸图。

张新杰向来不是那种乐观到会白日做梦的人，他与队伍的差距并不能单纯依靠多加练习解决，这样的问题是在他过去十多年来的生活里是少有的，眼前看不到结果的矛盾让他少见地感到些许的焦躁。他摸不清怎样这里是否真的存在调和他与队伍之间矛盾的方法，也摸不清韩文清到底对此抱有什么态度。

2.

第二周训练开始前，张新杰抱着比赛录像又找上韩文清。

韩文清抱臂靠在椅背上，稍微后退了些，示意张新杰操作电脑。张新杰将进度条拉到他与队伍脱节发生之前，迟疑了片刻，还是说道：“我还是认为这个地方我们不应该前冲。”

韩文清只是将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没说什么，仰仰头让张新杰继续。

季冷刚巧这时进入训练室，就见到二人之间肉眼可见的紧张氛围，一时间感觉室内空调都冷了几个度，于是在韩文清反应前迅速退出训练室，还顺手关上了门，当即决定先在走廊晃悠一会，反正离训练开始还差快半个小时，又不敢走太远，他实在担心万一韩文清和新来的小孩吵起来或者打起来了怎么办。

张新杰转身看了一眼，韩文清倒是对这番小插曲毫不在意，视线没有离开屏幕：“为什么？”

“我想……如果我们先维持原有阵型推进的话，可以等到收集到更多信息之后再做出决断。原有的队形，无论敌人从地图哪个角度来袭，我们都有能力在尽可能小的损失下应对。这样会比……直接前冲更加稳妥一些。”

“那你当时有和任何队友沟通过你的想法吗？”

张新杰沉默了一会，还是如实回答道：“……没有。”

韩文清没说什么，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似乎是要离开训练室，那一瞬间张新杰几乎以为韩文清失望了，或是压根没把他的想法当一回事，他想要再解释些什么，却最终仍未开口。在打开门之前，韩文清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说：“今天换个分组，你来指挥二队。”

韩文清拉开了门，朝外面喊道：“行了，进来吧，在门口晃悠像什么样！”

3.

当天训练结束后张新杰早早回了宿舍，说是要自己再多复盘一会，此时他的室友李艺博正和韩文清与季冷在霸图附近的一家烧烤摊吃烧烤。

李艺博拿胳膊捅韩文清：“你是不是偷着训过人家小张了，怎么感觉今天他复盘心不在焉的？”

“没。他自己的问题他自己应该清楚，还要我来训？”

季冷啃串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打趣李艺博：“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没一点自觉性！”

“哪有啊我……”李艺博打了个哈哈，“不过说到自觉性，冷啊你跟我换个宿舍吧……”

“咋了又？不是你自己说想和人家小张住一块，嫌咱俩不够热情，需要一个做人没什么距离感的来带人家熟悉下霸图氛围的吗？”季冷指了指自己，和正专心对付一盘嘎啦的韩文清。

“别啊哥，我真的快受不住了！那小孩儿真的太自律了，天天一大早就上床，天刚亮就爬起来出门了，但凡不是通宵了一次，我都不知道他真起这么早！感觉我们住一个宿舍的都有时差了，我每天半夜回个宿舍还心惊胆战不会把人吵醒了吧……”李艺博貌似情绪激动，面色红涨，滔滔不绝，“那小子睡前还会看书喝牛奶！我自小学之后真没见过每天过得这么规矩的人了……”

“你怕你通宵吵着他，我熬夜就不会吵着了？”季冷无语，“你跟他商量下能不能调整呗。”

李艺博做苦瓜脸：“我哪敢啊！”

“……你怎么就不敢了？你去年和我住还凌晨四点还把全队闹起来挤在宿舍里看球赛，你有啥不敢的……”季冷翻了个白到不能再白的白眼。

“你知道吗？小张刚搬来第一天就给我发了份他平时的日程安排表，还每个条目一一讲解了一遍，认真劲儿跟老韩开会复盘似的，我哪好让他改安排啊……不过说起来，今天晚上好像还有球赛，要不我来你们房间看？”

韩文清没太搭理那扯天扯地最后不知道话题扯到哪去的俩人，想起张新杰，他一时间又感到了些许微妙的头疼。这新来的小队员操作实力都毋庸置疑，今天几场练习赛打下来，他确信张新杰阅读比赛以及指挥的能力都相当出色，甚至在自己之上，可偏偏风格和霸图不太对盘。韩文清叹了口气，在心里暗自希望对方不要辜负了这份期待才好。

“哎，老韩？老韩！“季冷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试图唤回走神的韩文清。

“咋？”

“干啥呢走神这么久？你今儿咋想着放小张去二队打指挥？你该不会想把你的指挥权也全交给他吧？”

韩文清摇了摇头：“一步步来，可以让他先尝试。”

“也是，慢慢来吧！感觉小张和你脾气太像了，我今早差点还以为你俩要吵起来。”季冷放下手里的一听啤酒。

听到这个，韩文清不禁皱眉思考：“哪像了？”

季冷摸了摸下巴，做沉思状：”都是那种，特别不乐意让别人插手自己的事儿的人？”

“哎说到这个，要不让小张和季冷换个宿舍呗？”李艺博打岔道，“刚好老韩你作为一队之长好好带下新人啊！”

韩文清无语：“随你们便。”

那两人继续满嘴跑火车地乱扯，韩文清却仍然没从季冷刚才那句话里走出来。他想，也许这方面张新杰的确和他很像。

4.

韩文清提前十五分钟进了训练室，果不其然见到了已经连上外设，正在整理笔记的张新杰。

“双指挥？”张新杰有些惊讶，他没想过韩文清有一天会主动让出指挥权。先不提整个荣耀联赛中从来没出现过“一个队伍两个指挥”的情况，张新杰清楚韩文清一直以来是霸图唯一的核心，让霸图改变核心是绝无可能的，他也构想过怎样才能更好地与队伍同步，却很难想象双指挥这套系统应该如何运作。作战中指挥权分散是大忌，当队中出现了冲突的指令时，队员但凡在“听从谁的命令”上迟疑了多一秒，都足够改变战局。

韩文清点头：“对，我知道适应霸图的风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我相信你能做到。”

等一下，这个构思太理想化，可能会出问题，我还做得不够好……张新杰心里一时间闪过无数条辩驳，却在抬头对上韩文清直视着他的眼神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同时消散的还有先前心里一直萦绕着的淡淡焦躁，于是他选择相信韩文清：“那……我们试试？”

韩文清嘴角扯起一个并不明显的笑，最后只是拍了拍张新杰的肩膀。

5.

李艺博也成功找到借口给张新杰换了宿舍，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喜提十一点之后还能开灯的幸福生活”。事实上韩文清没觉得和张新杰住一块如何难熬，张新杰在搬进来的第一天就与他约法三章过，都是些卫生一类的小事，韩文清丝毫不介意在生活中让步，反正他本身也不是多爱闹腾的人，倒是乐得享受清净。

一个多月以来，唯一困扰他过一次的是张新杰过于规律的入眠时间。那天复盘时两个人就“霸图是否能使用一个更稳定的阵型”吵了好几个小时。这本来是一场双方的辩论，直到李艺博小声辩解了一句“我觉着还要考虑一下大家的操作跟不跟得上吧”，然后开始了三方混战，最终全队无人幸免。于是这次会议被迫延长，眼见着过了十一点，张新杰由原本的端正坐姿慢慢塌下去，困得点头，眼见着头差点磕到桌面上，又猛地抬起来。季冷戳身旁的李艺博，模仿小牧师困得不行的样子，李艺博没忍住笑出了声，收到韩文清的怒瞪。

季冷咳嗽两声：“要不今天就差不多了，你看人新杰都快困死了。”

韩文清这才注意到都要睡到桌上的张新杰，想起张新杰贴在房门背后的那张作息表，又想起今天是因为和自己吵起来才导致一场会开这么久，一下子一丝怒气也不剩，心头云销雨霁，无奈地叹了口气：“明天再继续，今天都先回去吧。”

自那之后韩文清调整了霸图的训练与会议时间，训练室的灯再也没在十一点后亮过。

尽管二人仍然时有争执，但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四赛季的霸图是绝无仅有的成功。以至于张新杰没有意识到，当初韩文清向他提议双指挥时，他其实也对双指挥该如何进行毫无概念。但韩文清并不是一个会因多虑而犹豫的人，在有想法的时候就已经付诸行动。

6.

十一赛季结束后韩文清宣布退役，担任霸图教练一职，同时张新杰接任霸图队长，宋奇英接任副队长。

职位的变化带来了一些微妙的改变，譬如韩文清不再一同参与大家每日重复性的操作训练，而是更多把注意力放到了针对训练内容的复盘与规划上，又譬如霸图现在面对采访时，走在第一个的会是张新杰。当然，也总有一些东西维持不变，譬如两人从未动过的寝室位置，再譬如张队长与韩教练仍然时不时因为战术安排起些争执，再在下场比赛前磋商出一个双方都认可的方案。

有人在赛季中就猜测过，韩文清退役后是否会和霸图划分得泾渭分明，事实上韩文清从未避讳过他对霸图的影响力，这本身也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情。作为霸图十一年的队长，即便如今韩文清已经退役，当人们提起霸图时，人们想起的第一个人仍是韩文清。张新杰对此现状也无任何不满，霸图原本就是韩文清的队伍，他想要将这个队伍维系下去，传承到更远的未来，却无意要改变其任何。

唯一的小小意外发生在韩文清退役当天的那个晚上，张新杰印象里韩文清喝了不少，但也许是由于Q市人的基因优势，他看起来只是脸有些发红，但神色倒是清醒。

韩文清拉住张新杰，和八年前当他向张新杰提议双指挥时一样笃定，向他提议：“要不要在一起试试看？”

八年前的那个提议是韩文清第一次选择包容另一个人进入自己的领地范围，而如今的这个提议则是关于未来一生的请求。

张新杰在被韩文清拉住的那一瞬间，就感受到自己胸腔中速度不断上升的心跳，他难得地再次感到有些慌张。抬起头与韩文清对视时，张新杰恍惚回想起了八年前，于是他回握住韩文清的手，做出了那个他最熟悉的决策，他选择相信韩文清，问：“那……我们试试？”

后记.

后来，电竞之家的某次采访中问道，大家都知道霸图在此之前并未设立教练这样的角色，张新杰作为霸图现任的队长，在队务管理等问题上会和前任队长，现在的教练韩文清起冲突吗？

张新杰摇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想，也许早在好多年前，他的边界与韩文清的就已经融合在了一起了。